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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会!

再会!


对人们,我一贯是完全区别对待的。我交朋友,都是因为他们长得好看;我结识人,都是因为他们有好的性格;我选敌人,都是因为他们有智慧。

——王尔德《道林·格雷的画像》


一篇金主约稿,女博注意。




目击者A(常来图书馆求学的维多利亚少女):

我不认识他,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很优雅的少爷……呃,或许不是,但是我们总是这样喊他:少爷。他穿的衣服,他说话的方式,他看的书的深度,都是让我们羡慕的程度。我们都打过这样一个赌:若有一天,谁学业有成,一定要走向他,对他说一声:你好。可是我们都没有等到那一天……少爷有自言自语的习惯,因为我们只是偶尔看见他颤动嘴唇,却没有看见他身边有人,所以大家有一段时间都觉得他看书入了迷,更觉得他有趣。后来……少爷离开了维多利亚,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。他走的时候,图书管理员大发雷霆,因为那位优雅的少爷烧掉了一本书,谁也不知道他的理由是什么,也不知道他往哪里走。直到最后,也没有人在赌局里获得成功。



目击者B(不肯告知姓名的图书管理员):

好吧,我承认,他的确有魅力。年纪轻轻就有那样的威严和气魄,我所见的学生里没有第二个。(“如果摄政王不算的话。”他小声嘀咕。)他来的第一天,我就知道他不好对付。是的,当然不好对付!有的学生谄媚,有的学生懦弱,有的学生心不在此处,我只要随便应付他们几句就可以。而他,朝我走过来,像君王一样友善地问我某某本书在那里,那感觉太让人难受了,你知道吗?我什么都回答不出来,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,结结巴巴,像我的故乡……他便再不问我那些问题了,甚至是体贴地笑起来!如果他真的在嘲笑我,我至少还能反驳,可是他没有,他只是离开了。从此以后,他经常拿着同一本书,在图书馆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,嘴里说着奇怪的话,我很奇怪……我很奇怪,他究竟看到了什么?

后来他就离开了,临走前烧掉了那本书。我很生气,他破坏了图书馆的东西!我也恐惧,他为什么烧掉那本书?




目击者C(总是在图书馆顶楼哭泣的母亲):

我记得他,他太像我的伊凡了,一样的挺拔、英俊……我的孩子在很久以前就死于战争,他让我又一次看见了伊凡,所以我很喜欢他……那孩子总是在图书馆里,一次就能呆上一天,看很多我不认识字的书,他们都是维多利亚人吗?维多利亚,真的是一个美好的国度吗?女士,我不知道……我只知道,他是个很好的孩子,仁慈并且温和,像一个君王。或许,摄政王以前也是这个模样。有一天,我躲在盥洗室哭泣,思念我的伊凡,他以前多么喜欢看书……然后外面有个声音说:博士,里面有人在流泪,我想我应该过去。于是,那个孩子对我轻轻讲:出来吧,女士,我这里有一块手帕。我泪流满面地出去,看见他,就好像看见了我的伊凡,他站在那里,挺拔而英俊,手里拿着一本古怪的书,那孩子把手帕递给我,对我说了一句您好,再会!就是那一瞬间,我又不流泪了,因为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儿子对我说……再会……他让我心软,女士。

他的名字是恩希欧迪斯·希瓦艾什,这个名字我纪念至今,但是,现在没有人这样喊他了,人们都叫他的另一个名字……银灰。




采访者的录音:

你真有趣,不是吗?你年轻时候比现在可爱这么多,你为什么对你的过去只字不提?

好吧,我想你已经有点不愉快了,不过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,银灰,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,你少不了跟我合作。这不是一件好事,但是你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一些东西,得到一些好处,我想你很乐意接受。

我没有以前的记忆,凯尔希说我不应该想起来,我也是这样觉得的。不过你似乎有不同的意见,于是我冒昧地探访了你求学的地方:维多利亚。不错的城市,你在那里应该能学到很多,足以让你成长为领袖。我听到了有趣的东西:年轻姑娘、费尔奇一样的管理员、母亲,他们都记得你。银灰,你可能不记得任何人的名字,但你一定记得他们为你做过什么事。姑娘替你指路,管理员让你早些回去,母亲喊你可爱的伊凡,我猜的没错,嗯?

这就是这份“机密文件”的全部内容,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。你讨厌它我也不会销毁,因为关于你的过去实在非常有意思,银灰先生。可别向凯尔希打报告,我相信你。

祝你今天整日愉快,盟友。



1.

“你在变戏法?”银灰开口问窗边的女人,漫不经心、显得平静,“你是怎么飘在空中的?这是某种源石技艺吗?”

他手里拿着一本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。女人转过头来看着他,眼睛像没有晚霞的天空,银灰感到一种古老的震颤,像幼兽遇上猎手,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,绷紧了面颊,他看着那女人的眼睛,并努力劝说自己不要挪开视线。这下子他终于发现了,女人的身体是半透明的。

他哑口无言。

对方愉快地笑起来:“当然,当然,众多的种族里,没有人用眼睛见过我。你会惊讶也是在所难免。你好,男孩,很高兴你看见了我。”

银灰第一次遇见“博士”,是在维多利亚皇家学院的图书馆里。漂浮在空中、如同幽灵一样的神秘女人,让银灰一度以为是发达的源石技艺所致。他做了一个堪称错误的决定:向她搭话。

女人隐藏在半透明的长袍下向他微笑,眼睛像海、天空、或是更广大的东西,银灰不知所措,他最好的选择是再退后一步。在喀兰的文化里,他们也有神秘的天神,也有灵魂,尽管银灰并不太愿意相信那些古老的童谣,但是他确实在恐惧。源头在于那双直视他的眼睛,那双眼睛里的东西比乌萨斯的土地更加宽广。银灰转身,近乎仓皇地逃走了。他要去找图书管理员证实这个女人是一个恶作剧,从而忘记了他的查拉图斯特拉,他听见身后传来笑声,冷酷、残忍、毫无爱的意味。

图书管理员用看着疯子的眼神看着他:“你说我们的图书馆里有奇怪的东西。”

“奇怪的东西”,这个比喻比“幽灵”更加合适,也更体贴一些。银灰斟酌着词汇:“一个……古怪的女人。”他确定了形容词:“没错,非常古怪。”

“那你可能是看见了顶楼的列夫托娃女士。”图书管理员懒洋洋地回答:“她总是在那儿哭,哭她死掉的伊凡,哭她的过往,哭维多利亚一切死掉的人。话说回来,这里可是维多利亚最大的图书馆,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闯进来的。这里有瓦伊凡的战士守护。”

银灰的注意力没有被哭泣的列夫托娃和瓦伊凡战士所吸引,他皱着眉头不再说话,心里却仍然想着那个透明的女人,他几乎不记得她的容貌,却记得她的眼睛。那是见证战争和一切死亡的眼睛。他彬彬有礼地向图书管理员道谢(那个人看起来更不舒服了),然后大步折返。一些维多利亚少女看着他兴奋地窃窃私语,银灰给她们一个算得上友善的笑容。他受到的教育里,亲和并不算重要,但是银灰把它列入了自己的守则之中。女孩们发出小声的尖叫,下一秒就受到了管理员的斥责。银灰走上旋转楼梯,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书。它被遗落在了幽灵的面前。



2.

我爱那样一种人,他肯定未来的人们,拯救过去的人们:因为他甘愿为现在的人们而灭亡。

银灰有意无意地绕开了查拉图斯特拉被遗落的位置,他不太愿意看见那个女人,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。一群维多利亚少女在书桌前小声地说话,偶尔抬起头看他。银灰不会擅自打扰任何人,他只是点点头,转身去寻找另一个清净地。她们让他想起妹妹们,银灰感到心脏疼痛,因为他不愿意去想恩雅,他的妹妹之一。他曾经把所有的爱:对亲人的、对异性的、对爱本身的,所有的爱,都放在恩雅身上。后来她成为了圣女,他离开了喀兰,他们俩一次信件也没互通。没有人允许他们俩写信,恩雅究竟是否思念过他,银灰无从得知。答案固然重要,但是偶尔也是不知道会更好。

他在长老们的监视下来到维多利亚,规规矩矩地上学,故作温顺地跟从,像猎手等待猎手。银灰知道他还年轻,而他们已经老了,他有的是时间去成长为领袖,然后把妹妹夺回来。他捏着书的手越来越紧,直到一个维多利亚少女跑过来,递给他一张手帕,女孩支支吾吾:“您没事吧?我看您脸色很差……”银灰接过了,礼貌地微笑道谢。女孩在同伴们轻轻的起哄声中涨红了脸,鞠了一躬,回到了自己的领地。而银灰悄悄把手帕放进了口袋里,他知道他绝对不会用它。

他思来想去,还是叹了口气。查拉图斯特拉教会他很多,他不想与这本书失之交臂。银灰转过身,向着角落那个书架走去。每靠近一点,他就发觉自己的颤抖加重一点,最后他站到书架后面,看见了自己失踪的查拉图斯特拉飘在空中。如果不是他眯起了野兽般的眼睛,几乎都看不见空中那个女人。她蓝色的眼睛凝视着书本,这一刻她又是墨提斯本身了,仿佛银灰看见的那个战争与死不是她一样。女人抬起头来,像鱼一样游动在空气里,然后她围着银灰悄无声息地环绕了一圈。她穿过他身体的时候,有近乎冰冷的寒流从银灰周身走过。她是真的幽灵。银灰想:这感觉真让人不舒服。

“我还不知道您的种族。”银灰谨慎地开口,他用“您”,看得出来他是个尊重灵魂的人。女人愉快地笑起来,她说:“我的种族并不重要,因为这片大陆也不关心。但是这本书很有趣。”她挥了挥手里的查拉图斯特拉,“你很有眼光。不过,你看得懂吗?”

这像是一场挑战。而银灰接受了,他上前一步,拿过那本书,背诵到:“我爱那样一种人,他肯定未来的人们,拯救过去的人们:因为他甘愿为现在的人们而灭亡。”

“他是谁?”女人问。

“圣者。”银灰回答。而女人笑了,她说:“是,也不是。实际上,我认为你也能够成为那样的人。”

银灰哑口无言。这不是他一开始想的那个挑战赛了。

“也就是说,我们中的一部分,泰拉的一部分。”女人说:“我们都可以变成圣者,男孩。”

“可是历史上的圣人少之又少。”银灰反驳她。他如此年轻,勇于驳斥。女人很满意似的,她说:“确实,但是不是所有的圣人都有迹可循。”她灵活地向天花板飞去,指着头顶:“顶楼的列夫托娃,她可以把儿子的所有事情记在心里,并日复一日地为他流泪。所以我一般叫她铭记的圣人。她看不见我,这很可惜。”

“听起来她很愚蠢。”银灰冷冷地说:“我们应当向前走去。”

女人只是微笑。

“你叫什么?男孩。”

“恩希欧迪斯·希瓦艾什。”银灰回答:“不过我更希望别人叫我银灰。”

幽灵从天花板上游下来,露出她美丽的、令人恐惧的蓝色眼睛,她向银灰伸出透明的右手。

“你好,银灰。”她说,声音温柔,眼里带着猎人的精明,“你可以称呼我为……博士。”



3.

人之所以伟大,乃在于他是桥梁而不是目的:人之所以可爱,乃在于他是过渡和没落。

银灰低头看书,博士在他的头顶飘摇。博士并不打扰他,实际上,博士似乎有很多的事情要做:观察。她总是在凝视着某个走过的人,然后喃喃着对那个人说话。除了银灰,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,她能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,她从很久以前就在观察这些人。银灰不知道她说话的意义是什么,他有些好奇,又不愿意表露好奇。他更希望能够自己寻找出理由。

“看啊,海格威下来了。”他听见博士叹息:“他是个可怜人。”

银灰抬起头,看见图书管理员骂骂咧咧地从楼梯上走下来,手里抓着一只野猫的脖子。

“他是个自卑的人。”银灰说。

“没错。”博士笑了:“他总是在思考自己的儿女、家境、工薪……他不会思考别的,所以我说他可怜。可是他是最常见的凡人,我们没有资格责备他。”

“我不理解。”银灰的手指悄悄握紧了,他想到了那些苍老的、黏糊糊的长老们,“既然我们有更多的知识,我们应当有权利去审视。”

博士转过头来,她的眼睛依然是如此清澈、冷漠,她说:“银灰,把你正在看的那句话念出来。”

银灰沉默一刻,慢慢地朗读起来:“人之所以伟大,乃在于他是桥梁而不是目的:人之所以可爱,乃在于他是过渡和没落。”

“你认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

“人终将一死。”银灰回答。

而博士慢慢地摇头,她说:“很好,很好,你有思考过。但是不正确,银灰。”

挑战又一次开始了。银灰深呼吸一口气,沉声问她:“你怎么想的?博士。”

“我们不是智者的尽头”博士微笑着:“银灰,我们生存着,是为了更高尚的人出现,周而复始,永不止息。最优秀的人永远不会出现,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让他们踩着我们的灵魂爬上去,从而产生更智慧的人。”

“所以我们只是桥梁?”

“所以我们只是桥梁。”

银灰盯着她的眼睛(他发现他开始不害怕博士的眼睛了),想要寻找一点不甘心的痕迹,从而证明她是活人,他失败了。所以她是个幽灵,货真价实,没有情感。

“我不愿意。”银灰终于说:“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石头。”

博士飘过来,冰冷的影子温柔地抚摸银灰的头发,她说:“很好,银灰。”

银灰有点恼怒地躲开了幽灵的影子,他的耳朵涨得通红。已经太久没有人这样抚摸他,母亲之后无人真心爱他,银灰学会了闭眼闭心。于是他又一次闭上眼。

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,博士微笑着看他。

“我不明白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。”银灰说:“产生更智慧的人,会给这片大陆带来什么?”

“灾难。”博士回答:“实际上,我期待很久了。”

银灰一动不动。

“你就是那个灾难。”他咬牙切齿。

博士笑得很开心,她说:“银灰,我很高兴你说了句心里话。”

“我平常对你说的都不是谎言。”

“我很荣幸。”博士眨眨眼睛,“你想去顶楼吗?”

“为什么?”银灰皱起眉头,他想起了图书管理员说的那位哭泣的列夫托娃。

“因为那里有善于铭记的圣人。”博士垂下眼睫:“每个孩子都应该把母亲当成朝圣者。”

银灰无言以对。他想起逝去的母亲,那个抚摸他头发的女人,睡前会给他唱歌,会抱着他和恩雅一起合照的女人。他沉默地点头,于是博士从空中落下来,站到地板上。银灰这才发现,她并不高挑,或者说,比自己矮小很多,以至于她看起来更像个女孩。博士伸出了手,示意他握住,像每一场舞会的开头。她说:“拿上查拉图斯特拉吧,没有它我会走不下去……”银灰以为她在开玩笑,只是接过书。他牵着她没有实感的手,慢慢地走上环形楼梯,楼梯的尽头是顶楼,楼梯下面是骂骂咧咧的管理员,野猫,维多利亚少女们,还有数不尽的其他幽灵。银灰不去看脚下,银灰向上走。

他们走到了顶楼,这里很安静,没有书本,只有桌椅。或许那个母亲觉得这里不会玷污知识,银灰感到了内疚。他跟着博士走,博士的脚落在地板上,没有影子也没有声音,她声音轻快:“我很久没上来了,这几年只见过列夫托娃一次,她又老了很多,我感到很遗憾。她的伊凡会是个很好的孩子。”

“你会去别的地方?”银灰感到很惊奇,他从来没见博士离开自己的领地。

“偶尔会去,但是更多时间,我喜欢待在书架下面。”博士轻轻说:“人是很有趣的,银灰。”

“我以为你是东国传说里的地缚灵。”银灰低下头,看着她的发旋,“死后也只能待在同一个地方。”

没想到博士爆发出一阵大笑,她开心极了。“死后?”她笑得合不拢嘴,“不,不是这样的,银灰,我从没有真正活过,也就谈不上死去。你看见的可能是幽灵,也可能是海市蜃楼,总之——”她回过头来,用蓝色的眼睛看着银灰,那双眼睛幽深、冷漠,她说:“我超脱大陆之外。”

这时候他们听见盥洗室传来哭声,一个女人,非常悲伤。银灰缓慢地眨眨眼睛,他低下头,“博士,我想我应该过去看一下。”

博士抿嘴,露出神秘的、狡猾的笑容:“是的,银灰,你应当学会做更好的人。”

银灰决定无视她的话语。他走到盥洗室门口,咳嗽一声,他说:“出来吧,女士。我这里有一块手帕。”

他伸向口袋,拿出了维多利亚少女给他的手帕。一个佝偻的女人出现在门内,她比他想象的苍老太多,头发花白,鼻子通红,眼睛却无可置疑地闪闪发光。她看起来是个普通的女人,却有着和博士一样的眼睛——那双眼睛看起来坚定、充满仇恨、而且慈悲。

“伊凡……”她喃喃着,“我的伊凡回来了?”

“看起来她把你当成她死去的孩子了。”博士叹息一声:“说吧,银灰,你想怎么回答她呢?”

银灰张口结舌。他想起了母亲。

他的母亲,是喀兰最坚强的女人。她会在会议上勇敢地反抗长老院的提议,也会在寒风里把大衣脱给恩雅,她有女人的柔情和刚硬。她的眼睛里永远闪耀着坚定、仇恨而慈悲的光芒。

银灰慢慢地说:“是的,母亲,我在这里。”



4.

有人往邻人那里去,是由于要寻找自己,另一种人,则是想丧失自己。你们对自己的薄爱使你们把你们的孤独变成牢狱。

“您好。”银灰走向图书管理员。不知为何,看见他,管理员海格威总是如此紧张,手摩擦着裤子,眼神死死地盯着银灰,他看起来充满妒忌。

“您好。”海格威咽了口吐沫。

“您知道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在哪里吗?”银灰低头看了看表,“我想我又要看一个下午。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……对不起,您说什么?”银灰抬起头,看见那个管理员几乎要哭出来了,他颤抖着、恶狠狠地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银灰没有犹豫,他礼貌地说:“好的,祝您有愉快的一天,先生。”

他转身离开了,走上了二楼的楼梯。

“你觉得海格威对你的情感如何?”

博士忽然问他。

银灰抬起头,正看见管理员在书架后一闪而过的仇恨的脸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银灰淡淡地回答:“他爱慕我。或者,他憎恨我。”

“两种情感兼而有之。”博士赞同地点点头,“他是个找不到方向的人。”

“真可惜。”银灰漫不经心地点头:“你为什么提到他?我以为你对他没有兴趣。”

“恰恰相反。”博士笑了:“我对每个生物都充满兴趣。如果可以的话,我愿意把他们研究到死去。”

这话听起来真可怕。银灰想。

“实际上,我希望你去接触一下他。”博士从空中游下来,倒吊在银灰面前,盯着他的眼睛:“他找不到目标,也没有爱,这样下去,他也会成为灾难。”

“哪里的灾难?”

“图书馆。”博士耸耸肩,“我会无法在这里安身。所以就当是为了报答我吧,银灰。”

银灰无奈地抬起头看着她,发现博士笑得很狡黠。她像最年老的那只狐狸一样。银灰想:她知道我不会拒绝她。

“好吧,你说吧。”

“海格威的家里有两个女儿和,四个儿子。”博士说:“这不是秘密,他抱怨过很多次。他的女儿不体贴,他的儿子不懂事,他的妻子不忠诚,如此种种。”

“他真是个糟糕的人。”银灰忍不住说。

博士眯起眼睛笑:“的确如此。”

“他一定是憎恨我。”银灰笃定:“爱慕?我不认为他有那样的情感。”

博士并不回答这个问题,她只是说:“海格威没有酗酒抽烟的爱好,你认为他在这里工作是为了什么?”

银灰的眼睛一眨不眨。

“为了他不体贴的女儿,不懂事的儿子,和不忠诚的妻子。”他回答。

“是的,银灰。”博士飘起来,浮到书架上:“每个人都是这样,爱恨交织着活下来。银灰,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
银灰向下望去,看见一个小女孩捧着便当盒,趴在海格威的腿上说着什么。图书管理员表情不耐烦,却没有推开她。直到女孩蹦蹦跳跳地离开,银灰才走下去。看见他走过来,海格威又开始了,手紧紧贴着裤子摩擦,表情紧绷。

他恨我。银灰想:他也爱我。

他走过去,装作无意地问候:“那是您的女儿?”

管理员防备地捏紧了手指,又松开了。

“是的。”海格威冷冷地回答:“我的小女儿。”

“您有个可爱的女儿。”银灰把书本登记好,递过去:“您看起来很爱她。”

这些家常话似乎让管理员放松了一点,他不再摩擦手掌,而是盯着脚尖:“她是个不听话的孩子。”

银灰说:“看来您是个很好的父亲。”他笑了,真心实意。他想起了父亲,父亲不会如此浅薄,可是父亲的爱是一样的。所以海格威看起来愣住了。

银灰把书放下,他转身离开。



5.

我们彼此不提出什么问题,也不发什么牢骚,我们通过敞开的大门互相敞开胸怀行走。

“恩希欧迪斯。”博士说:“恩希欧迪斯。我要你往前大步走,不允许你停下。”

她微笑着,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,坚定、仇恨而且慈爱。

“恩希欧迪斯。”她说:“我们还会再相遇。”

6.

博士消失了。或者说,博士本来也没真正存在过。银灰抬着书本寻找她时,每个书架下面都看不见她透明的影子。银灰站在楼梯上,不知所措。几个维多利亚少女从他脚下的楼梯走过,看着他茫然的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。

“您丢了什么东西吗?”一个女孩大着胆子来询问。

过了一会儿,银灰才摇摇头:“我本来也没有拥有过什么。”

女孩显然并不明白他的意思,只是热情地说:“我们可以帮您寻找。”

银灰看着她干净的脸,想起了恩雅。他的妹妹,他的恩雅,在遥远的长老院里,被奉为圣女。她不在这里,她不在任何地方。父亲,母亲,恩雅,全都消失在喀兰的雪里。那维多利亚的这些东西从何而来?是他的幻觉?海市蜃楼?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博士吗?还是说,维多利亚的一切都是谎言?银灰转过头,向着楼上跑去。他在寻找那本书,查拉图斯特拉的谎言和真实,他找到了。只要这本书放在这里,博士就一定会出现,可是这次她没有。她是一个谎言吗?

银灰把手伸向口袋,那里放着一盒火柴。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,好像它天生就在那里。他现在要么烧掉书,回到真正的世界;要么抱紧书,等待博士回来。他只能选择人本身,或者谎言。

“博士?”

他再次出声。没有人,没有鬼魂,或是别的什么回答他。

银灰沉默着、沉默着,然后他摸出了火柴。



7.

一场轰轰烈烈的燃烧。一次美梦、谎言和课堂的结束。

银灰醒过来了。

他站在维多利亚的图书馆里,手里拿着一本燃烧的书,管理员、列夫托娃和维多利亚少女们惊恐地看着他。



8.

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……银灰说:我在维多利亚的图书馆遇见一个幽灵。

他继而沉默。



9.

“老板。”角峰喊他:“凯尔希女士在等您。”

银灰醒了,他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睡了很久,做了个很长的梦。一个小时,或是两个小时吧。他梦见了很多东西,但是他对此毫无记忆。

他拍拍角峰的肩膀:“辛苦你了。”

角峰笑起来:“难得看到您这么疲惫。”

“做了个梦。”

“梦见了什么?”

“喀兰,或者维多利亚。”银灰笑了:“凯尔希已经到了?”

“自从您同意与罗德岛合作,她一直很积极地在联系。”角峰点点头,替他打开会议室的门。凯尔希,那个狡猾的菲林,坐在里面,用探究的眼神看着银灰。银灰并不慌张,他甚至是悠闲地笑起来,“初次见面,凯尔希医生。”

“银灰先生。”凯尔希眯起眼睛:“你看起来很疲惫,但是很高兴。真神奇。”

“也许是个美梦。”银灰低下头看着她,礼貌地问询:“茶还是水?”

“两杯水。”凯尔希并不笑,显得冷漠。于是讯使在背后小声叹息。

“两杯?”

“是的。我带来一位客人。”凯尔希并不急于揭示谜底。她打开文件夹,拿出里面的书面文件,一项一项给银灰看,“我很高兴您有合作的意向。我向您保证,罗德岛会用尽全力医治您的妹妹。”

矿石病,矿石病。银灰不说话。他小小的妹妹,代号崖心的妹妹,他多希望她永远不知道这些事情。

凯尔希显然没时间关心他的心情,而是抬起头,表情冷漠:“博士,你迟到了。”

门口有人,银灰因为这个称呼抬起头,看见那个女人,不是透明的、而是实实在在、有颜色的女人,走进来,露出蓝色的眼睛和苍白的脸。

“别骂我,凯尔希。”她温和地说:“这样并不礼貌。”

她的眼睛闪烁着坚定、仇恨、慈爱的光芒。她的眼睛比乌萨斯的土地更加广阔,比维多利亚的战争更加冷漠。她超脱大陆之外。

她说:“你好。银灰。”她笑起来的时候,像最年迈的那只狐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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